不知为什么想述说,不知为什么而述说,只是一开始说,便再也停不住。
她开始对他讲起她的往事。
记得当时年纪小,在苏家的大花园中,姐姐妹妹扑蝶赏花,书房里读书识字,偶逢个美景良辰,众家姐妹也爱在一起,吟诗结社,互比才情。
那个时候,她们还不懂分高下,看冷暖,不懂世情,不懂人性。
渐渐长大,渐渐知道她是无父无母无所依恃的孤儿,虽说是小姐,下人也敢给她脸色看,别的小姐犯了错,最终只会罚到她身上来。其他各房的姐妹们,互比奢华,各争宠爱,再加上兄弟姨娘们,个个斗得乌眼鸡似的,昏天黑地。
家里唯一与她情义相厚的,只有堂姐苏凤仪。她们都爱看书,一个爱看诗词歌赋,一个喜读古今史册。一个喜欢看清风白云、星月长空,一个却喜欢笑吟吟看全家上下,整日里斗来斗去,精彩纷呈。
她们一个叹另一个,可惜你不是男儿身,否则出将入相寻常事;一个笑另一个,总是不记仇怨只记恩,被人欺负轻视从不以为意,可惜是个女流,否则又是个永留史册的大圣人了。
最快乐的日子总是如水流逝,一道和亲的旨意,换来永世的分离。从此身边再无知己,再无人同赏落花、共看晚霞,再无人斗诗比才、琴箫争韵,直到……
直到订下婚事,让她将少女的一腔情思,系在了一个从不曾相见的男子身上。
她述说,而他倾听。
她从不知道,把自己心中深藏的一切,在这样安静的舱房里,对着另一个人倾吐会是如此快乐的事情。他从不知道,就这样安静地倾听,另一个人吐露心中最珍贵的回忆,会是如此幸福的事。
就这样,不知时光流逝,不知日升月落,几乎不知道扶余国已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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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殿上的姐妹相会,说不出的动魄心惊。两个女子抱头痛哭之际,两个男人,都有一种椎心之痛。
在此之后到后宫中的叙旧谈天聊私话,更是只属于女人的天地,别说梅文俊不得越雷池一步,便是那高居万人之上的扶余国主,也一样被关在房门之外。
以后数日,苏思凝一直被留在宫中,与扶余皇后朝夕相伴,梅文俊这个正使反而被冷落在旁,开始还能耐得住,后来简直急得坐立不安,一日求见十余次。每每都被宫中执事板着脸挡在外头,寸步不得进。每天晚上,望着高高的宫墙,若不是顾忌着不愿坏了两国和气,简直就想私入皇宫了。
这样的相聚,再是难舍难分,终究还是短暂的。扶余皇后留了又留,始终不可能把中土的使臣、团长留在扶余国,分别的日子终于到了。
使团离去的那一日,扶余皇后执手相送,把苏思凝留在身旁,梅文俊这个做丈夫的,只能两眼冒火地被一大堆礼法规矩隔得老远、老远。
苏凤仪遥遥见梅文俊焦急的模样不觉好笑,“这几天,我故意把你们分隔,倒真把他急成热锅上的蚂蚁了。”
苏思凝不答话,也不转头去看梅文俊。
苏凤仪淡淡一笑,漫不经心道:“我昨天召见了他,对他说,要留你下来,和我做伴。”
苏思凝低低“啊”了一声。
“他急得就差没冲上来和我拼命了。我把他骂了一通,说他待你不好,留你下来,倒还罢了,若是不留,我就写份本章,奏给父皇,说使臣对我无礼,国主必定大为恼怒,两国邦交只怕有碍。”
苏思凝恼道:“你怎么这样坏心眼,这不是要他的命吗?好端端的,拿这种事来吓人。”
苏凤仪一笑,“我给你出气,你倒不高兴了。”
苏思凝恼了,瞪她一眼,也不说话。
苏凤仪笑道:“他倒是硬气,情愿回去蒙冤被斩,也不肯把你留下来,可见待你还是真心的。”
苏思凝冷笑一声,“是吗?”
苏凤仪轻轻一叹,“小时候,别人无论怎样薄待你,你都不放在心上的。”
苏思凝淡淡地道:“那些人,不是我的丈夫,那些人,不是梅文俊。”
苏凤仪柔声劝道:“少时,我们见家人争来斗去,倍觉好笑,我们无欲无求,反能超身事外。人有的时候,不能求得太多,否则只能自招烦恼。”
苏思凝明眸如水,凝望着她,“你只会劝我,为什么自己却一直自招烦恼,不得开怀?你求的,是不是也太多呢?”
苏凤仪为之语塞,默然良久,终是一叹,“罢了,各人自有各人的缘分,你我都各自珍重吧。”
苏思凝也被招起离愁,轻轻叹息,过了一会儿才问:“这一次回去,二叔二婶那里,你有什么交代吗?可要我派人多加照顾?”
“用不着了。”
“什么?”
苏凤仪笑道:“当年苏家获罪,因为我曾封公主,所以爹娘被从轻发落,如今我已贵为一国之后,我那位从没见过面的父皇大人该给的面子还是会给的,相信很快爹就会被赦回来,封一个没有实权的清闲爵位,享受富贵。你放心就是,有空啊,还是……”她的目光遥遥一扫远处,急得就差没抓耳挠腮的梅文俊,窃笑一声,“多想想你自己吧。”
苏思凝又气又急,又羞又恼,啐她一口,再不搭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