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样的严冬李斯仿佛第一次经历过。在他的记忆中,咸阳城始终是温暖的。这温暖不仅来自于宜人的气候,而且来自咸阳宫中和煦的阳光。他忘不了在相国吕不韦门下的日子,忘不了春风得意、驰骛咸阳的岁月,忘不了他跻身客卿后所受到的优厚礼遇。但万万想不到的是,政治风云的变幻竟如此急骤,酷寒取代阳春竟如此突兀。似乎就在昨天,吕相国府前还车水马龙、贤者云集,而今却门可罗雀、舍人尽散,仅剩下一座空荡荡的大宅。至夜晚,更不见了通明的灯火,不闻悦耳的弦歌,只有一片瘆人的漆黑,如同一个鬼蜮的世界。
没有人敢于接近这座大宅,生怕受到牵连。李斯更是避而远之,他怯于触摸往日的创痛,更不愿给今天的处境再增加一分危险。
逐客的风声却越来越紧了。已有消息说,咸阳城已经开始了大逐捕,客卿们纷纷仓皇出逃,对违令不肯离开者朝廷将捉捕入狱,或处以刑罚,或强行押送出境。
面对这冷酷的现实,李斯痛苦万分。这些年来,他苦心钻营,挣扎奋斗,勇闯宦海,究竟为了什么?还不是为了改变自己卑贱的地位,挣脱贫寒的命运,获取名利、出人头地?而今,好不容易谋得官职,进入秦廷,却突遭严霜,数年追求将毁于一旦,他怎能忍心?
李斯在为自己伤悲的同时也为秦国忧虑。秦国是他寄予厚望的强国,他觉得,以秦国之实力完全可以吞并诸侯,一匡天下,完成前无古人的伟业。而光明的前程在很大程度上得助于对人才的重视。这些年来,秦国已经在这方面作出了努力,众多客卿聚集秦国便是其纳贤政策的结果。不幸的是,秦王却被目光短浅的守旧的宗室大臣左右了自己的行动,因一时激怒而失去了理智,如此轻率的举动岂不要使秦国的大业功败垂成、功亏一篑?
由于对个人命运的忧伤和对秦国大业的惋惜,李斯的心灵深处经受着双重痛苦和煎熬。但李斯决不是一击即溃的弱者,他觉得,身临困境而一蹶不振,是不足挂齿的懦夫;不进行最后的努力便轻易放弃进取,自甘毁灭,是人生最大的遗憾。
这样想着,李斯决心上书秦王,力陈逐客之弊,劝秦王回心转意,收回成命。
李斯展开简册,握笔在手,写道:
&ot;臣闻大王将纳官吏之言,驱逐客卿,窃以为是莫大的过错。有秦以来,先王们都是广揽贤才,以成大业,而来自他国的贤士大都为秦国建树了不朽功业。从前穆公矢志自强,从西戎争取了由余,从东边楚国宛地赎得了百里奚,又派人到宋国迎接了蹇叔,从晋国聘来了丕豹、公孙支。这五位贤人并不是秦国人,但穆公却任用了他们,结果,称霸西戎,崛起于西方……&ot;
李斯在谏书中提到的这位秦穆公名任好,在他统治期间曾胜利地消灭了边境和境外的戎狄势力,而由余等&ot;五贤人&ot;则是他&ot;霸西戎&ot;的功臣。由余原出生于中原的晋国,后投奔西戎。秦穆公得知由余贤能,便向戎王赠送女乐,使戎王沉湎声色,疏远由余。由余力劝戎王无效,终于对戎王丧失信心,归顺秦国。
百里奚原为虞国大夫,被晋国俘虏后做为秦穆公夫人的陪嫁由晋国来到秦国。后来,百里奚逃离秦国,在楚国的宛地被抓住。秦穆公得知百里奚才能出众,使用五张羊皮换回百里奚,与他倾心相谈了三天,尔后授以大夫之职。百里奚入秦后,又向秦穆公推荐了自己的朋友蹇叔,秦穆公便从宋国接回了蹇叔。丕豹是从晋国前来的,公孙支也由晋国投秦。有了这五位贤人的力助,秦国得到了很大发展,先是夺取了晋国在黄河以西的河西之地,把国境线东移到黄河岸边,接着又按照由余的谋略,出兵伐戎,吞灭二十余国,扩地千里。
李斯在谏书中追溯了堪称辉煌的穆公时代,接着又说到秦孝公,述写了孝公任用商鞅变法、富国强兵的往事。
秦孝公,名渠梁,公元前361至前338年在位。其即位之初,秦国国力薄弱,被中原各国视为夷狄之邦。此时穆公时代的霸主地位已不复存在,河西之地再度丢失。面对&ot;诸侯卑秦、丑莫大焉&ot;的现状,孝公决心复兴秦国。他布告天下称:宾客君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,将尊为高官,授以要职,与他共执国政。
布告既出,很多人相继来秦,其中有个叫商鞅的,来自魏国。他在孝公宠臣景监的引荐下和孝公会面三次,大谈王道和帝道,孝公以为王道和帝道都不能使秦国尽快富强,便不感兴趣。于是,商鞅又第四次会见孝公,进献强国之术。孝公大喜,派商鞅顺应时代和国情进行改革,通过严苛的法令推行富国强兵之策,使秦国建立起兵农合一的军事体制,一跃而成为军事强国,很快地收复了河西之地。
李斯在谏书中写道:&ot;孝公用商鞅之法,移风易俗,民以殷盛,国以富强,百姓乐用,诸侯亲服,先后击败楚国和魏国,获地千里,至今政治修明,国力富强。设使孝公排斥商鞅,怎会有今天的局面?&ot;
李斯从心里敬重商鞅,景仰他的才能和魄力,与此同时,他也为商鞅惨遭车裂的结局而痛惜,暗忖:我一生的追求不外乎&ot;名利&ot;二字,若能争到商鞅这样的地位,恐怕也是登峰造极了。但即便如此,又能怎样?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商鞅不是在一夜之间成为东躲西藏的&ot;叛逆&ot;,最后连个囫囵尸首也没保住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