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次想到这里,他就不再往下想了。不是因为这个前景不够美好,而是在他和这美好前景之间,还隔着一个人,满树才。
上个月他在一张来自华北的新闻报纸上,第一次看到了满树才的真容。那报纸印得模糊,上面的一切人物都是面目不清的,包括满树才。露生只能看出他仿佛是很魁梧,并且丝毫没有老态。
他无法把这个仇人放下,若无其事地自去过好日子。
露生一有机会就要劝龙相收心回家,不要再做君临天下的春秋大梦,因为他实在是&ldo;望之不似人君&rdo;。龙相的对策是完全不听,有的时候被他吵烦了,就顺手打他一下泄愤。露生脸上那处红点子似的血痂大概是很引了他的注目,一天至少要被他抠破一回。露生忍着疼痛继续劝,如此过了两个多月,到了天寒地冻的时节,龙相依旧是早出晚归,甚至是出而不归;露生脸上则是落了个浅褐色的小痣‐‐它本应是一点疤痕,可经了龙相日复一日的摧残,总不能自然地愈合,所以最后变了颜色,成了个泪痣一样的褐色点子。
疤痕变了颜色,露生的思想也跟着疤痕一起有了变化。因为出乎他的意料,龙相居然真把队伍扩充起来了,徐参谋长也并没有实施什么阴谋活动。宛如真有神佛护体一般,龙相像愣头青一样四处地跑,甚至单枪匹马地就敢往那些&ldo;老王八蛋&rdo;的地盘里闯,大模大样地和对方谈判。而&ldo;老王八蛋&rdo;不知是受了那十万块钱的诱惑,还是真佩服了少爷,居然统一和蔼可亲起来,把已经放倒的龙字大旗又重新扛上了肩膀。
当然,也有硬是不肯扛的,那没办法,就只有开战。对于龙相的军事才能,露生是一点也不看好,可龙相的确是把仗都打赢了,并且再没挂彩‐‐全须全尾地出去,还能全须全尾地回来。
及至过完新年,徐参谋长派人去了一趟北京,不知道是经过了怎样的活动,总之,给龙相弄回了一张委任状。
这委任状的面积,足有一平方尺之大。纸上大字漆黑油亮,乃是&ldo;今委任龙相为第二十三师师长兼京汉线护路总司令&rdo;。落款处的大总统签名,更证明此委任状乃是十足真金。而除了大总统的签名之外,还有层层叠叠的好几枚大红印,依稀可见是总统府与陆军部的印章。
徐参谋长像个押对了宝的大赢家,笑盈盈地送来了委任状,又笑盈盈地告辞离去。龙相穿着一身簇新的鸦青色绸缎裤褂,歪斜着坐在一把太师椅里。单手拿着委任状看了看,他向后一递,给了丫丫。
丫丫拿了委任状,横挪一步到了露生身边,和他低了头一起看。丫丫对于文字,素来是一个一个地认,认到最后,她用手在那乌黑笔迹上轻轻摸了摸,然后小声笑道:&ldo;这就是大总统写的字呀?&rdo;紧接着她对龙相说道:&ldo;一会儿我拿去给婶婶瞧瞧,好不好?放到过去,这就算是圣旨了吧?&rdo;
龙相嗤笑了一声,没回头,也没言语。衣服的颜色深,衬得他整个人雪白雪白,比衣服还崭新。
露生接过委任状,对这上面的文字做了一番分析。师长二字是没问题的,龙相目前手里的确是有兵,担得起这&ldo;师长&rdo;二字;京汉线护路总司令也没问题,因为龙家地盘上的确是有一段铁路,而这段铁路也的确是京汉线的一部分。这是一张顺水推舟的委任状。北京政府只付出了这么一大张好纸以及些许笔墨;龙相则是得到了一个名分。正如他先前所希望的一样,如今他&ldo;名正言顺&rdo;了。
露生把委任状给了丫丫,让她把它拿去给黄妈看。等丫丫欢欢喜喜地小跑着出去了,他站在龙相身后,把两只手插在裤兜里,忽然有些脸红。
颇为尴尬地沉默了片刻,最后他讪讪地清了清喉咙,开了口,&ldo;哎,看不出来,你还真有两下子。&rdo;
龙相依然不回头,但是嘴里噗地出了一声,露生猜他是向前喷了唾沫星子。
抬起一只手轻轻搭上龙相的头顶,露生将手指穿过他的短发,用指肚揉了揉他的龙角,&ldo;往后我不劝你了,既然你真有这方面的才能,那就敞开了干吧!&rdo;
龙相像是出了神,任着他摸,并不回答。
这时,丫丫咚咚咚地跑了回来。两只手捧着那张委任状,她对着龙相和露生笑道:&ldo;婶婶说,要拿个玻璃框子把它镶起来挂到墙上去,这真是和圣旨一样的,挂起来能辟邪呢。&rdo;
龙相对着丫丫一招手,把丫丫招到了面前。然后从丫丫手中抽出了那张委任状,他用手指捏住上缘中央一点,慢条斯理地向下一撕。只听哧的一声轻响,委任状已经成了两半。
丫丫惊叫了一声,犹犹豫豫地想要伸手去抢。而龙相把两半委任状叠在一起,又是一撕。
然后将四张纸片丢进了身旁的火盆里,他对着丫丫一瞪眼睛,&ldo;什么狗屁圣旨!又不是我写的,怎么能叫圣旨?&rdo;
丫丫一声不吭,立刻后退两步,横挪两步,避到角落里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