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卫东敏锐地看穿,这是为工总翻案的前奏;陈志鹏甚至佩服这等巧妙的策略。陈志鲲指出,青年学生背后有老谋深算的反革命分子操纵,抓住一定狠狠惩治!军区首长讲话明确指出,学生犯错误可以原谅,成年人世界观已形成,就不能姑息。工总不能翻案。朱洪霞、胡厚民、夏帮银一个也不能放!然而,各地传来的消息显得形势严峻。那些同工总一样打下去的造反派:四川的八?一五、反到底,河南的二七公社,江西的大联筹,湖南的湘江风雷等组织,都在蠢蠢欲动。四月初的北京仍然寒风凛冽。湘江风雷赤膊上阵,把毛主席像章别在胸脯上,血肉模糊地坐在中华门前表示受冤屈、遭。湖南伢子就是敢作敢为,玩的花样让人想都想不到!
无论女婿如何鼓气,李卫东惴惴不安。三?二一公告发布之后,他和他的红武兵带人指路抓捕好多工总骨干。如果仅仅是&ldo;观点不同&rdo;,他李卫东心胸不会这般狭窄,将人往死里整。是军区指控工总为反革命分子操纵,是公安局军管小组要抓他们。作为老共产党员当然要站在最前列。诚然,领路抓人,内心有种报砸烂&ldo;联合会&rdo;一箭之仇的,那绝非是主要的。重要的是,工总将矛头一直指向党的各级干部。借搜黑材料之机冲击档案室,跟五七年的右派一样;甚至比右派更嚣张。右派还没有冲军区呢!他早看出,造反派是一伙别有用心的人。因而,骂自已一派是&ldo;保皇派&rdo;、&ldo;工具&rdo;。他置之一笑。任何事情都讲求阶级性。即使一把钳子也赋有阶级性。老虎钳子该是&ldo;工具&rdo;吧,资本家会使用么?分明知道充当了工具,他心甘情愿,还有种光荣感。不是想当工具就能当的呢!
如果他领路抓捕的人出狱,证明自已竟然比他们政治认识还要差,这怎么可能?这些人真出狱,一人吐口唾沫也会淹死自家!
偏偏这当口,新疆石河子传来三儿子建设的噩耗。建设没考取大学,李卫东完全有能力将他弄到工厂上班。他却动员儿子响应支边号召去新疆。十九岁的娃娃哪知生活酸甜苦辣,听了一曲&ldo;咱们新疆好地方啊&rdo;,为优美的旋律打动,联想闻捷的《天山牧歌》,心里充满浪漫情调,报名去了新疆;不到半年,他偷偷跑回家哭鼻子,诉说环境的荒寂、生活的艰苦、内心的苦闷,想念家人……胡荷花说:&ldo;不好就不去。谁叫你听别人哄!&rdo;李卫东瞅老婆一眼,转而楞起眼教训儿子:&ldo;你当是菜园门,想进就进,想出就出?干革命哪有那舒服的事?!&rdo;说着,讲起自已家史、革命史。当然,他不会向儿子说爷爷抽鸦片、将亲生女儿卖给人家祭烟囱。只讲家里如何穷,十几岁就给人当长工、打短工,再一下扯上革命史,以下基本是真话。临了,软硬兼施:&ldo;在哪里不是干活吃饭?好好干,加入组织,当个干部。赖在家里一辈子都抬不起头了!&rdo;胡荷花要儿子回老家种田,要不,找个临时工干。李卫东冷笑:&ldo;老家!一个工分值一毛二分钱!去不去?临时工!没户口做临时工也没人收!&rdo;胡荷花没词了,反转来劝儿子先干一阵看看。去年十一月,建设组织&ldo;支疆城市知识青年造反兵团&rdo;回家逗留了一个多月。为观点与李卫东争论好几次;后来去了北京,来信说受到中央首长接见,问题可望在运动后期解决。岂料,一个活鲜鲜的小伙子走没半年,化为小木盒里几把惨白粉末!捧回骨灰盒的人告诉道,建设是在冲军区搜黑材料时中弹身亡的。
胡荷花没听完来人的情况介绍,晕倒在地。保国、丫丫哭喊着:&ldo;妈,妈……&rdo;手忙脚乱地上前掐人中;李卫东深吸一口气,对着骨灰盒惨笑:&ldo;劝你多少也劝不醒哪,儿子……&rdo;说到&ldo;儿子&rdo;声音颤抖,哽咽一声,流下老泪。胡荷花醒转过来,颤巍巍挣扎起身,喃喃地:&ldo;是你害死他,是你害死我的儿啊!&rdo;说毕,扒开保国、丫丫,扑向丈夫。不防,素来惧内的李卫东迎面一耳掴,将她扇倒在地。保国愤怒地喝道:&ldo;爹!你这是为什么?!&rdo;
几十年的夫妻,卫东第一次打老婆。他自已也不知为什么。他楞了,吓呆了。他的心绪很乱,平素的精明干练不知哪里去了,仿佛灵魂出窍,木木地站在那里;看见妻子在地上滚着、撞着、哭骂号叫着,他脚一跌,拉起袖头擦擦眼泪,踉跄出门……
继瑛听到三弟的死讯,几乎也倒床了。她还是强撑着过来照顾母亲。连陈爱华也来安慰亲家母;自两家联姻,他是第一次上媳妇家。陈爱华劝胡荷花&ldo;节哀&rdo;。胡荷花虽然不懂这词儿,明白劝她不要过度悲伤。她啜泣着,点点头,又摇摇头:&ldo;未必真有这般深仇大恨,非打死我儿子不可?&rdo;陈爱华叹口气:&ldo;年轻,太年轻了!&rdo;像是惋惜,又像是指产生悲剧的原因。
一连几天,李家川流不息有人慰问。刘袁氏日日送鸡汤、银耳汤等滋补品,连哄带劝要表弟媳妇好歹吃几口,将补身体;陪她流眼泪,一抽一咽回忆、诉说建设的诸般聪明乖巧,叹息他的命苦……说着,说着,免不得又哭泣了。胡传枝也来胡荷花床头抹眼泪、擤鼻涕安慰好一阵。摇头叹息:&ldo;唉,多好的伢呀,去年回来见我一口一声伯妈,喊得真亲热呀!&rdo;说着抽泣起来。胡荷花奄奄一息,闭起眼不搭理,总觉得她在猫哭老鼠,甚至在看笑话。保国送胡传枝出门,听她说了一句费解的话:&ldo;路线斗争,你死我活。&rdo;他没问这老婆娘。厂文学社的笔杆子怎么能请教一个扫过盲的街道妇女?况且,他并非不理解话的本意,只是不懂她的心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