见窗户上并没有人影,众人正猜测司马攸是不是已经睡下,却听屋内传来了一声极轻的叹息,然后又是几声压抑的咳嗽。
“二公子,你醒了么?”夏侯湛试探着拍了拍门,而里面的声响,却骤然停止了。
知道司马攸无心见客,夏侯湛只好说:“安仁来了,你要不要见见他?”
“檀奴?”屋内终于响起了一个低哑的声音,随即便是哗啦一声,似乎有什么东西摔碎了。
“桃符,是我。”潘岳一惊,赶紧扑到门前,对着里面担忧地道,“发生什么事了?你开门让我们进来。”
“没什么,只是……只是我被大将军训斥了几句,心情不好,想一个人静一静。”司马攸口气如常,加上刻意提起了力气,声音听上去便没有一开始那么喑哑。而他被烛火拉长的身影,也终于从窗纸上一晃而过,随即隐没在紧闭的门扇之后。
“是因为嵇康先生的事情吗?”见潘岳一下子怔住了,夏侯湛只好接口问。
“是。”司马攸停了停,用袖子捂住嘴艰难地喘息了几下,方才竭力平淡地说,“我尽力了,但是救不了他,实在是抱歉。”
“桃符,难为你了。”潘岳想起司马攸是因为自己的暗示才去冒险求情,心中颇为歉疚,“那你好好休息,我们再想别的办法。”
“不,檀奴,我告诉过你们别管这件事!”见潘岳还是不肯放弃,司马攸一惊,想要开门阻止,手一放在门闩上却又僵住了。他背靠着门,急切地道,“没人能救嵇康先生的,再卷进来,只怕你自己也会受连累!从井救人,圣人不为,你千万不要做傻事!”
“桃符,你记不记得,八岁时我就说过,要永远守护你的安危?”潘岳忽然说。
“记得。”司马攸的声音低哑下去,“所以我同样也会守护你的安危。”
“可是我现在想清楚了,如果违背本心,一味怯懦畏缩,就算身体安泰长命百岁,又有什么意义呢?桃符,我不仅要守护你的安危,也要守护你的本心,希望你对我也是如此。”说着,潘岳从门前傲然直起身子,脸上散发出一种自信的光彩来,“凭我们几个人,自然救不了嵇康先生。不过若是万民请命,就算是大将军也不能不善加考虑。”
“你是说,煽动洛阳民众为嵇康先生请命?”韩寿一惊,“可是这些天大将军府门前已经有很多人了。”
“那些人还不够多,我们先把所有的太学生都发动起来。”潘岳说着,见司马攸还是没有开门相见的意思,便告辞道,“桃符,时间紧迫,我们先走了。下次再来看你。”
“就算要去,也千万别让人抓住把柄……”听到众人脚步声远去,司马攸再也支撑不住,靠着门慢慢坐在了地上。司马昭带兵多年,弓马娴熟,他盛怒之下的踢打不是自幼养尊处优的司马攸经得起的。刚才那一番佯装无事的话,已经耗尽了司马攸的力气。
“我不仅要守护你的安危,也要守护你的本心,希望你对我也是如此。”潘岳的话回响在司马攸的脑海中,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欣慰和默契,就像明知道为嵇康求情会触怒司马昭,他自己也义无反顾地开口一样。正因为对仁人志士有着同样的崇敬,怀抱理想,不计私利,他们才会志趣相投,才会结为知己。司马攸拦不了潘岳,也不想真的去拦。何况,谁说潘岳的计划就没有成功的希望呢?大将军马上要进封晋王,取代魏国天子称帝也是早晚的事,这时候的民心向背,他绝对不能不考虑。
揪住胸口的衣服弯下腰,司马攸将衣袖塞进嘴里,堵住了撕心裂肺的咳嗽,喉咙里再度感觉到了熟悉的甜腥味道。还好,刚才掩饰得不错,谁都没有发现他受伤的事情,而这件事,他也不愿意任何人知道,包括亲生父亲司马昭和生死之交潘岳。
毕竟是年轻人,回来之后咳出淤血,他感觉自己正在慢慢地好起来。那么就算不告诉他人,不请医用药,司马攸相信自己也能挨过这场伤痛。
司马家的人最擅长什么?作伪。所以他宁可被人误会为怯懦,也绝不愿被人看破自己的苦楚。司马攸自嘲地一笑,慢慢平复下呼吸,伸开了手指。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,中指一侧还带着常年握笔练字磨出来的薄茧,爹爹司马昭就曾经夸赞过仅凭这双手中之笔,就足以颠倒乾坤。可是现在,司马攸却觉得这双手太过荏弱,挽救不了任何人,甚至挽救不了自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