廖子辰好像提笔想了很久很久,墨水从笔尖滴落下来?,在字句边晕开。
“唉?他这个字……”池羽在旁边突然?冒了一句,脑袋凑过来?。
一直以来?,廖子辰的字都是潦草的、颓靡的,偶尔带着狂乱。
可接下来?的这句话,他的字忽然?撤去了这些恹倦、癫狂的痕迹,重新变得?锋锐又端正,像是一个久病的人乍然?初醒,露出几分原本的风貌:
【我记起来?了。
她说:我明?白?了。你总跟我说,山外?的人日子不好过,那你这个大将军,就是保护他们、让他们的日子变得?好过的人,对吧?
我那时其实正忧愁着西南战乱令百姓尸殍遍野,或许以教?化?服众,更胜于兵戈相交,但我始终下不定决心要不要上书同圣上谏言此事。
毕竟圣上派遣我率军镇压西南动乱,我作为率军的大将军,却半道上书劝说休战……实在太过违逆。当今圣上又是那种随意妄为的性子……
但听完阿莎的话,我忽而又想起当初先生问我的那句“日后究竟有何志向”,想起离京前,我同先生灯下同醉,应了他这句多年前的问话。
我说,唯愿以此身护此山河无恙,人间皆安。
所?以我回了京。上了折子。受困廖府五年,我想得?是人间涂炭,要害阿莎苦等?。
何来?的五年怨恨?】
那行张牙舞爪的字迹又突兀地出现,横亘在下:【你若没?有怨恨,何来?的我?阿莎被杀,你当真谁也不恨?】
纸上的字迹又转清晰:【我恨陛下昏庸,只想青史留名,不愿采纳良谏。我恨爹娘绝情,困锁我五年不见天日,害我与阿莎生死相隔。我恨凤不落害我挚爱,草菅人命。
但我不恨黎民?百姓,更妄论天下苍生。
君子雪恨,亦当有度。】
张牙舞爪的字迹道:【可笑至极,不过是自我欺骗尔。我便是你,难道还不清楚——】
“楚”字的最后一笔拖出长长的痕,好像是一方想要写字,另一方却想要起身离开。两厢对峙下,最终是想离开的那一方占了先,直接起身便走,毛笔滚落入花丛。
“他这是真疯了啊……”方济之蹲在那具扭曲的尸首边,“一个人生生分出了两道意识。”
“那他尸首现在躺在这个地方……是清醒的他想要上去拿走毒蛊之书,却半途遭到蛊虫反噬,结果书也没?能拿成,人也没?能爬到阿莎身边?”池羽有点不大好受,“这也太……”
她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。想说惨,可又有无数人因廖子辰这本书受难丧生,想说恨……也无法恨得?纯粹彻底。
这人被命运蹉跎,从意气?风发的将星沦为一个疯子。疯癫时筹划着灭世,清醒时又挣扎着想对抗另一个满心仇恨的自己。
“他明?明?已经拼命占到了上风……”池羽摸了摸那道扭曲拖长的划痕,“为何造化?到了最后还要作弄他?”
难道廖子辰此生所?受的磨难还不够多吗?为何到死也不愿给他一个体面?老天就偏要让他徒劳滑稽这一场,挣扎到最后,既没?能挽回自己设下的危局,也没?能在死时爬回爱人身边?
池羽怏怏不乐道:“而且,照这札记看?,廖将军是泰元一十九年夏日死的,赵夫人又说凤不落的火也是泰元一十九年夏日烧的。这岂不是等?于,廖将军前脚刚死,蛊书才放上山洞,后脚就孟南柯闯进了这么难找的凤不落,还找到了这么隐蔽的山洞?”
这人怎么就他娘的这么幸运了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