远处传来集合的哨声,齐姜看了看表:“该去训练了。”他犹豫了一下,“陆洋,我们。。。”
“去吧,”陆洋理解地挥挥手,“别让班长等急了。”
三个战友依依不舍地告别,临走前还不忘对江宁意说“嫂子再见”,那恭敬的样子仿佛她是什么首长似的。
等他们跑远,江宁意推着轮椅继续在林荫道上慢慢前行。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洒落,在地上画出斑驳的光影。
“你在想什么?”江宁意轻声问。
陆洋望着营区飘扬的国旗,沉默了片刻:“我在想。。。生命到底是什么。”
江宁意的手指轻轻搭在他肩上,没有打断。
“张家宝才十九岁,”陆洋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,“他总说退伍后要带奶奶去首都看升旗,要娶个漂亮媳妇。。。现在这些都不可能了。”
一片树叶旋转着落在轮椅扶手上,叶脉清晰如生命的纹路。陆洋用指尖轻轻按住它。
“你觉得人死了,就真的什么都没了吗?”他突然问。
江宁意推着轮椅转向一处僻静的长椅,坐下来面对丈夫。
阳光穿过她耳边的碎发,在脸颊投下细碎的光影。
“妈妈去世的时候,外婆告诉我,”她轻声说,“人就像树叶。春天发芽,夏天茂盛,秋天飘落。看起来是死了,其实化作了泥土,滋养新的生命。”
陆洋凝视着妻子温润的眼睛:“那战争呢?一场战斗下来,整片森林都可能被烧光,整座山都可能被炸平,连化作泥土的机会都没有。”
远处训练场传来隐约的枪声,惊起一群麻雀。
江宁意握住陆洋的手,“你知道特修斯之船吗?”
陆洋微微点头,在她大一期间,学校一度长时间封校,没办法行千里路,年轻迷茫的心灵很沉迷于哲学思辨。
那艘被逐渐替换所有部件的船,是否还是原来的船——这个古老的哲学命题曾让她和室友辩论到深夜。
“我觉得每个生命都像那艘船,”江宁意的拇指轻抚丈夫手背的伤疤,“肉体终会消亡,但那些被触动过的生命,那些被改变的思想,会带着逝者的印记继续航行。”
陆洋望向湛蓝的天空,“我一直在想。。。为什么活下来的是我,张家宝推开我的那一刻,如果他反应再慢零点几秒,或许。。。”
江宁意捧住丈夫的脸,强迫他看着自己:“那些被救活的病人,他们从不问‘为什么是我活下来’,而是问‘我该怎么活’。”
一只蚂蚁爬上轮椅扶手,陆洋看着它绕过自己静止的手指:“可这是战争,不是疾病。”
“有什么区别呢?”江宁意反问,“都是生命与死亡的较量。只不过一个对手是病了的细胞、器官,一个对手是拿着武器的人。”
训练结束的号声响起,远处传来士兵们解散的喧哗。
“我梦见他们,”陆洋低声说,“每天晚上。张家宝,王营长,还有那些我记不住名字的战友。。。他们站在我床边,不说话,只是看着。”
江宁意将丈夫的手贴在胸口:“他们是在守护你。”
“还是索命?”陆洋苦笑,“有时候我觉得,活下来反而是一种惩罚。”
一片乌云短暂地遮住了太阳,林荫道突然暗了下来。
江宁意从随身的布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包,打开是几块桂花糕。
“尝尝,”她掰了一小块送到陆洋嘴边,“我早上刚买的。”
甜糯的滋味在口腔化开,带着淡淡的桂花香。
陆洋凝视着妻子被阳光描出金边的侧脸,注意到她眼下已经有了可见的青黑。想来自接到消息到能够进医院看自己,她一定熬过了很多难眠的夜晚。
“我是不是很自私?”他轻声问,“只顾着自己痛苦,忘了活着的人也在承受。”
江宁意摇头:“痛苦不是比赛。你的痛不会抵消我的痛,但。。。”她握住陆洋的手,“我们可以一起承受。”
远处有几个伤兵在医护陪同下散步,其中一个失去左腿的年轻战士正尝试用拐杖支撑自己的身体,额头上沁出汗水却还在笑。
陆洋望向天空最亮的那片云,想象着某个调皮的身影正躲在云后偷笑。
他忽然明白,死亡存在于每个被触动过的生命中,存在于每段被改变的故事里,就像那艘永远航行的特修斯之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