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,家里都被阴霾笼罩。我始终无法接受母亲已经离开的事实,常常坐在房间里发呆,回忆着她的音容笑貌。
一天,老弟满脸沉重地来到我家。他坐在沙发上,双手紧握,沉默了许久。我给他倒了杯茶,轻声问:“怎么了?看你脸色不太好。”
老弟抬起头,眼中满是痛苦与纠结:“二哥,有件事我憋在心里很久了,我觉得是咱妈家对着房门前那棵柳树克死了她。”
我以为自己听错了,惊讶地瞪大了眼睛:“你说什么胡话呢?柳树怎么可能克死人?”
弟弟的表情却无比认真,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:“我没乱说,我这几天想了很久,这柳树一直对着房门,肯定有问题。我已经让小虎去借木工锯子,把那棵柳树给斩了。”
我愣住了,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。等弟弟走后,我独自坐在客厅,心里乱糟糟的。我实在无法理解老弟的行为,可他那严肃的样子又不像是在开玩笑。鬼使神差地,我翻开了之前买的风水书籍,希望能找到答案。
终于,一段文字映入眼帘:“若房门位于西南坤方,门前有柳,恐对家中老妇人不利。”看到这里,我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。母亲家的房门正是开在西南方向!
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反复确认了好几遍。冷静下来后,我不禁自问:“一棵树怎么可能克死一个人?它难道会发射辐射物质?还是说真有什么神秘的力量在作祟?”
有一次回万丰,我来到母亲的老房子。院子里,被斩断的柳树横在地上,断口处还残留着汁液,仿佛在诉说着委屈。我走进屋内,熟悉的布置让我瞬间回忆起母亲的身影。
我坐在母亲常坐的椅子上,闭上眼睛,试图回忆起母亲生前的每一个细节。突然,我想起母亲生病前,曾多次抱怨晚上睡不好,总感觉胸口像压了块大石头。当时我们只当她是年纪大了,身体不好,难道真和这棵柳树有关?
为了弄清楚事情的真相,我跟熟人打听,可大家都摇头表示没听说过类似的事情,直到我遇到我叫大舅的李有库。李大舅听到我的问题后,脸色微微一变,欲言又止。
我急忙追问:“李大舅,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?求您告诉我吧。”
李大舅叹了口气,缓缓说道:“以前听老一辈讲过,柳树属阴,要是长在不吉利的地方,可能会冲撞家里的风水。不过,这些都是迷信说法,你也别太当真。”
从李大舅家出来,我的心情更加沉重。回到家后,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,我试图寻找科学依据来解释这一切,却一无所获。
一天晚上,我做了一个梦。梦里,母亲站在那棵柳树下,微笑着向我招手。我欣喜地跑过去,大声问:“妈,这柳树到底怎么回事?您能告诉我吗?”
母亲只是温柔地看着我,什么也没说。就在我想再问时,母亲突然消失了,柳树开始疯狂摇晃,枝叶向我袭来,仿佛要将我吞噬。
我猛地从梦中惊醒,大汗淋漓。那一刻,我突然明白了,这棵柳树不过是我们内心痛苦的寄托。母亲的离去让我们难以接受,所以我们试图寻找一个理由,哪怕这个理由毫无根据。那棵柳树承载着我们和母亲的回忆,它的倒下,也象征着我们与过去的告别。
从那以后,我不再纠结于柳树是否克死了母亲。我将对母亲的思念深埋心底,努力生活。我知道,只有这样,母亲才能安心。
2009年的春天,好像来得特别晚。风还是冷飕飕的,阳光照在身上,也暖不起来。母亲坐在炕沿上,整个人看起来比冬天时更憔悴了。
那些日子,母亲的变化让我心里直发慌。她不再像以前那样,忙里忙外操持家务,总是呆呆地坐着,眼神里透着一种我读不懂的空洞。她的牙齿也一颗接一颗地掉,短短时间,嘴里就空了好几处。每次看到她艰难咀嚼的样子,我的心就像被什么揪住了。
那天午后,阳光透过窗户,洒在屋里,形成一道道明亮的光柱,灰尘在光柱里飞舞。母亲坐在那里,突然精神了起来,脸上有了些不一样的神采。我有些诧异,自母亲身体和精神状态变差以来,已经很久没看到她这样了。
她抬起手,伸进嘴里,动作很轻,像是怕弄疼了自己。过了一会儿,她慢慢抽出手指,一颗牙齿静静地躺在她掌心。她看着牙齿,像是在看一件很珍贵的东西,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,有感慨,也有一丝淡淡的忧伤。
“又掉了一颗。”母亲轻声说,声音里没有太多的情绪,就好像掉牙齿已经是再平常不过的事。我想说些什么安慰她,可话到嘴边,又咽了回去,这种时候,任何言语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。
母亲把牙齿放在炕沿上,用手指轻轻拨弄着,像是陷入了回忆。过了好一会儿,她开口说道:“久泰呀,难得来一次,我给你讲个邓大拽儿的故事吧。”我点了点头,在她身边坐下,心里有些好奇,这个邓大拽儿会是怎样一个人。
“在自强村,过去有个走路一拽儿一拽儿的人,大家都叫他邓大拽儿。他住在下甸子屯,就是你姐夫他们那个屯子。”母亲的声音不紧不慢,像是一阵轻柔的风,把我带进了那个遥远的故事里。
邓大拽儿,生来走路姿势就很特别,一拽一拽的,但他为人实诚,村里的人都知道他是个热心肠。下甸子屯不大,邻里之间都很熟悉,邓大拽儿平时帮这家挑挑水,帮那家劈劈柴,虽然走路不方便,可干活儿从不偷懒。
有一天,从王建仓屯传来消息,李木匠病得很重,身边没人照顾。李木匠是个手艺人,平时靠着做木工活儿养活自己,可这一病,生活就全乱了套。邓大拽儿听说后,二话没说,就去了王建仓屯。
“他去伺候李木匠,事先就说好了,如果一直伺候到李木匠死,李木匠临终的褥子就归他所有。”母亲微微叹了口气,“那时候,日子穷啊,一条褥子也是很珍贵的东西。”
邓大拽儿在李木匠家安顿下来,每天细心照顾着他。早上天还没亮,他就起床烧水做饭,然后端到李木匠床前,一口一口地喂他。李木匠病重,身上时常难受,邓大拽儿就守在旁边,给他翻身、擦身,从不嫌脏嫌累。白天,他抽空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,还去地里干些力所能及的农活;晚上,他就和衣睡在李木匠旁边,只要李木匠稍有动静,他就立刻起身查看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,李木匠的病情却没有好转的迹象。邓大拽儿没有怨言,依旧尽心尽力地照顾着他。村里有人说他傻,为了一条褥子,把自己累得半死,可邓大拽儿只是笑笑,什么也不说。
就这样伺候了好多天。那天,邓大拽儿突然接到家里的口信,说是家里出了急事,让他赶紧回去一趟。邓大拽儿心里着急,可又放心不下李木匠,犹豫了好久,最后还是决定向邻居托付好照顾李木匠的事,自己请一天假回家看看。
“他想着,就一天,应该不会出什么事。”母亲的声音低了下去,“谁知道,偏偏李木匠就在那天死了。”
邓大拽儿回到王建仓屯的时候,李木匠已经咽了气。他站在门口,看着屋里的一切,整个人都呆住了。那条原本可能属于他的褥子,已经随着李木匠的离世,成了泡影。他白干了这么多天,什么也没捞到。
“后来呢?”我忍不住问。
“后来?后来邓大拽儿也没说什么,默默地帮着料理了李木匠的后事,就回自己屯子了。”母亲说完,沉默了下来。
我坐在那里,心里有些不是滋味。邓大拽儿的故事,就像生活的一个缩影,充满了无奈和无常。就像母亲现在,身体越来越差,牙齿一颗颗地掉,她曾经为这个家付出了那么多,可岁月还是毫不留情地在她身上留下痕迹。
外面的风轻轻吹着,吹得窗户纸沙沙作响。母亲捡起那颗掉在炕沿上的牙齿,小心翼翼地用纸包起来,放进了抽屉里。她的动作很慢,像是在完成一件很重要的仪式。我看着她,突然觉得她好像一下子又变回了那个虚弱、疲惫的老人。刚才讲故事时的精神劲儿,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