贞观五年腊月二十六,长安城的夜幕早早垂下。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,细碎的雪粒子簌簌地敲打着窗棂。吏部主事张府的西厢房里,炭盆烧得通红,却驱不散满室的血腥气。
赵氏仰躺在雕花檀木床上,十指死死揪着身下的锦褥。汗水已经浸透了她鸦青色的中衣,凌乱的发丝黏在苍白的脸颊上。接生嬷嬷王婆子跪在床尾,袖口挽到手肘,露出布满青筋的手臂。
"姨娘再使把劲儿!看见头了!"王婆子声音洪亮,额头上却沁出细密的汗珠。她扭头对旁边打下手的小丫鬟喝道:"再去换盆热水来!帕子!多备几条帕子!"
年仅两岁的张雪莹被乳母抱在隔壁耳房,小女娃被断续的呻吟声惊醒,正揉着眼睛啼哭不止。乳母周氏拍着她的背轻声哄着:"姐儿乖,你娘亲在给姐儿添个小弟弟呢。。。"
正院书房里,张长治正就着羊角灯翻看吏部文书。他穿着靛蓝色圆领袍衫,腰间蹀躞带上挂着银鱼袋,面容在灯影下半明半暗。听到门外急促的脚步声,他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。
"老爷!"小厮在门外喘着气,"西厢那边。。。赵姨娘怕是快生了。。。"
张长治头也不抬,手指在文书上轻轻敲打:"去请夫人过来。"
"夫人已经往西厢去了。"小厮犹豫片刻,"老爷要不要。。。"
"我去了能顶什么用?"张长治冷冷打断,"让厨房备着参汤,生完了来回我。"
西厢房里突然爆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。赵氏弓起身子,指甲在床柱上刮出几道白痕。王婆子突然高喊:"出来了!出来了!"
房门就在这时被猛地推开。张老夫人高氏裹着狐裘大氅跨进门来,发间金凤步摇随着动作剧烈晃动。她身后跟着两个提着琉璃灯的丫鬟,将产房照得雪亮。
"生了没有?是男是女?"高氏的声音尖利刺耳,绣着缠枝牡丹的裙裾扫过门槛。她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焦躁,涂着蔻丹的手指紧紧攥着帕子。
王婆子正捧着浑身血污的婴儿,闻言抬头,脸上堆出谄笑:"恭喜老夫人,是位千金。。。"
话音未落,高氏的脸色瞬间阴沉。她大步上前,镶玉护甲几乎戳到王婆子脸上:"你看清楚了?真是个丫头?"
婴儿突然发出微弱的啼哭,小猫似的在寒夜里颤抖。王婆子手忙脚乱地用准备好的素白襁褓裹住孩子,讪讪道:"老身接生三十载,这。。。这哪能看错。。。"
"晦气!"高氏猛地甩袖,腕上金镶玉镯撞在桌角发出脆响。她转向床上奄奄一息的赵氏,眼中射出冷光:"找青龙寺的大师算过多少次,说这胎必是旺我张家的麟儿!如今倒好,生个赔钱货不说,大师还说若是女娃会克父克兄!"
赵氏虚弱地睁开眼,嘴唇颤抖着:"婆母。。。孩子。。。"
"闭嘴!"高氏厉声喝断,转头对门口喊道:"刘嬷嬷!"
一个穿着褐色比甲的老嬷嬷应声而入。高氏指着襁褓中的婴儿:"按老规矩办。用那条白绫。"
赵氏闻言挣扎着要起身,却被王婆子按回床上。她嘶哑着嗓子哭喊:"婆母开恩!那也是张家的骨血啊!"
高氏冷笑,耳垂上的明月珰随着动作闪烁寒光:"骨血?这丫头片子会害得我儿仕途受阻,家宅不宁!刘嬷嬷,还不动手?"
刘嬷嬷从袖中掏出一条雪白绫缎,王婆子抱着婴儿连连后退:"老夫人,这。。。这可是造孽啊。。。"
"二十两银子。"高氏冷冷道,"要么拿钱闭嘴,要么跟着一起滚出张府。"
王婆子的手僵在半空,最终慢慢将襁褓递了出去。婴儿的啼哭突然变得急促,小脸涨得通红。
"且慢。"
张长治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。他穿着月白色家常直裰,腰间只系了条素色丝绦,面容平静得仿佛在讨论明日天气。屋内众人顿时屏息垂首。
高氏转身迎上去:"我儿怎么来了?这产房污秽。。。"
"母亲。"张长治微微颔首,目光扫过刘嬷嬷怀中的襁褓,"既然大师说此女不祥,直接扔去乱葬岗便是,何必脏了家里的东西。"
赵氏发出一声哀鸣,从床上滚落在地。她散乱的发髻上珠钗坠地,发出叮咚脆响。她跪爬着抱住高氏的腿:"婆母!老爷!求你们开恩。。。我。。。我下次一定生个儿子。。。"
高氏一脚踢开她,绣着金线的翘头履在赵氏肩头留下个灰印子:"下次?你配吗?"她转向儿子,"长治,娘早说过,商户女上不得台面。若不是看她家那点嫁妆。。。"
张长治抬手制止母亲继续说下去。他走到赵氏面前蹲下,捏起她的下巴。赵氏脸上泪痕交错,妆粉糊作一团,显得格外狼狈。
"两条路。"张长治声音很轻,却字字如冰,"要么带着两个赔钱货滚出张家,我明日就迎娶兵部侍郎的侄女过门。要么。。。"他瞥了眼襁褓,"让这个不祥之物消失,你继续做你的张姨娘,为张家开枝散叶。"
屋外风雪渐急,拍打得窗纸哗哗作响。赵氏的视线在丈夫冷漠的面容和婆母嫌恶的眼神间游移,最终落在刘嬷嬷怀中那个微微蠕动的襁褓上。婴儿的哭声已经弱不可闻。
"。。。我。。。我。。。"赵氏哆嗦着嘴唇,突然伏地痛哭,"我听老爷的。。。"
高氏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,对刘嬷嬷使了个眼色:"趁天没亮,处理干净。记住,不许留任何记号。"
刘嬷嬷躬身退出,身影很快消失在风雪中。王婆子抖着手去扶瘫软在地的赵氏,却被高氏喝住:"你今夜就离府。若在外头乱嚼舌根。。。"她没说完,但眼中的威胁不言而喻。
寅时三刻,长安城外的乱葬岗上积雪没踝。刘嬷嬷将襁褓随意弃置在一具无名尸首旁,正要转身离去,忽听一声微弱的啼哭。她犹豫片刻,终究没敢违逆主母命令,匆匆消失在风雪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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