桑予并不看他。剑仙剑眉冷目,皮肉紧致,面容像三十岁,眼神像五十岁,但无论如何都不像年至耄耋;他看上去既无老态龙钟之形,又无虚弱不堪之意,说是大限将至,看上去倒比谁都活得精神。
君燕纾知道他一周前虚弱得连筷子都拿不起来,显然此时是回光返照。他站着没说话,听见桑予问:“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来这里的情景吗?”
君燕纾看向院中的梅树:“记得一点。兄长向外指了指,梅花就开了。”
“你倒只记得他了,”桑予无奈摇摇头,“你知道他是谁吗?”
“知道。”
“他临死前,有没有跟你说什么话?”
君燕纾认真回想了一番。那在他记忆中刻得格外清晰的情景浮现在他的脑海里,青年一边流血一边笑着说话,都是些无关天下的家常话。
“他叫我以后不要乱杀人。”
桑予沉默。这对师徒一个顶一个的话少,如果还有第三人在场,二人之间的寂静能把他溺死。
“他倒不如告诉你一些家国天下的大事,”桑予终于说,“我若死了,你就不好过了。与其一问三不知,不如他给你编点谎,哄一哄那些野心勃勃的人。”
谁不想未卜先知?谁不想抢得先手?昭星宫主活在世上,就是活神仙,而一旦离世,这位活神仙与人间唯一的联系,只有一个君燕纾。
他杳无音信之时就有人开始调查,多多少少都关注到了剑仙的这个小徒弟,只是碍于桑予的身份,都按耐住了心思。等桑予一死,无剑仙庇护,心怀不轨之人定会蠢蠢欲动。
君燕纾确实是惊才绝艳,可他终究只有一个人。
君燕纾道:“我当真不知,他们又能如何呢。”
桑予摇头:“有时人想要的不是谶言或真相,只是要寻一个缘由。随月与你说了什么,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你会落在谁手里。”
君燕纾并不愚笨,已经明白了:“他们会从我这里得到想要的,真假无谓……可他们想要什么?”
“天下共主,武林至尊,万人之上。”
君燕纾想,都是些无聊的东西啊。
桑予看起来也觉得无聊。这种情绪显示在他冷硬的面容上,便显得寂寥。
桑予问:“你可有去处了?”
“有。”
“那便好。”桑予说,“我死后,你便走吧。”
君燕纾落在蓝天与山巅的目光向下滑落,望向了庭院中的人们。他们三两围聚,窃窃私语,从上向下看,只有一模一样的黑头顶。
君燕纾说:“我走得了吗?”
他声气平和,没有质问的意思,桑予却是一愣,手指在案几上下意识一收。
君燕纾看到了他的动作,也愣了一下。
电光火石之间,他明白了什么,抬眼与桑予对视,声气仍旧和平:“那么,您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?”
桑予没有再看他,目光投向远山,慢慢道:“我与君随月相识一生,他做过不少出格的事,每一次都是我为他善后,可这次来不及了。”
“……您还是不放心我,是吗?”
君燕纾安静等待后文,桑予神情有些不忍,但还是说出了口:“君燕纾,我始终认为,他把你带在身边,是个无法挽回的错误。”
君燕纾的手指揉搓着袖角,轻声说:“这样啊。”
第41章君身三重雪(六)
君随月领着君燕纾四处坑蒙拐骗时,君燕纾十岁,已经开始记事。君随月带着他从东海离开,君随月带着他在玄菟堆雪,在东海垂钓,在蜀中折竹,跑了万里河山。
君燕纾对他的所有安排都没有异议。少年的身量疯快地往上拔,仍旧不爱说话,喜怒都缺失,衬得君随月幼稚得多。君随月喜欢拿各种事情逗他,最想看他生气,但这又确实强人所难。失败的次数多了,君随月也丧气:“唉,娃娃,你得像个人呐。”
君燕纾闻言不解:“我是个人。”
“你是个棒槌,”君随月拿折来的柳枝敲他的头,“人有七情六欲,我看你全丢了。”
敲完他又说:“丢了也好。感受不到痛苦,日子也能好过一点。”
君燕纾只是默默看着他。君随月伸手把他束好的头发揉乱了,叹息着说:“也不知道能不能治好。”
君燕纾整理自己的头发,君随月自己惆怅完,转头还是为老不尊的一条好汉,天天不懈地试图打开少年的心扉。他每天跟君燕纾讲八百句话,能得到三句回复就很欣喜;他教少年什么是善恶、什么是对错,少年理解不了,君随月也没指望他能立马明白,只勒令叫他记住。
几个月后他们路遇劫匪,还不等君随月表态,君燕纾已经提起武器把人割了喉。鲜血喷了少年一脸,他只是睫毛颤了颤抖掉血水,而后一如往常那样回头,无声望向君随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