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是所里的博士吗?”宋宇驰又问,“你是哪个项目的?”
“水母。”年轻人说。
宋宇驰等着下文,按理说研究项目会更具体一点吧。
“我在埋水母。”年轻人指着沙滩说。
宋宇驰低头,看到年轻人背后有几只水母,脚下也有透明的触手从沙子里探出来。沙滩上经常有搁浅然后晒死的水母,但埋水母的人还是第一次见。
年轻人只说了这一句,就继续手头的事业。宋宇驰看着他仔细地挖出浅坑,堆出一个个没有墓碑、随时会被海浪碾平的小坟。他全神贯注地做这份徒劳的工作,让宋宇驰突然有种错觉,好像他埋葬的不是水母,而是他自己。
“你是海洋生物学家?”宋宇驰问。
“以后不是了。”年轻人说。
“为什么?”
“不适合。”
“研究遇到困难了?”
年轻人看了他一眼,“嗯”了一声:“三年了,所有努力都失败了,成果还跟刚读博的时候一样,一点进展都没有。”
“你能坚持努力三年,”宋宇驰说,“这已经很厉害了。”
年轻人没有因为他的夸奖而微笑。“我太高看自己了,”他又低下头,“本科的时候,学校的竞赛拿了个奖,就以为自己是科研天才。现在想想,只不过是当时导师给了一个好方向,又走了狗屎运,实验一点坎都没遇到。等真的干这行了,才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是。”
宋宇驰不知道该说什么,有时候共鸣太强,反而会陷入失语状态。
年轻人倒了几句苦水,又接着埋葬水母。他的长发在海风里飞扬,耳朵被风磨久了,微微有些泛红,像是冻着了。
“你可以侧过来一会儿。”宋宇驰说。
年轻人迷茫地抬起头。
“假设人是一个均匀的圆柱体,风从正面吹来,”宋宇驰用手比划,“从流体力学的角度,风速会在圆柱体的中轴线上变为0,在圆柱体的两边达到最大。所以冬天耳朵会比鼻子更容易冻伤。”
年轻人缓慢地眨了眨眼,似乎是用这个动作配合着思考。“那如果我侧过来,疼的不就是鼻子和后脑勺了吗?”
“可以正侧交替。”
年轻人露出一个微笑。他本来把一切都计划好了,埋葬水母,告别过去,然后在暴风雨前夕跳进海里。这样差的天气,谁都不会到海边来,谁都不会阻止他。
不知道在这漫长的海上航行里,会不会有人发现他的消失,反正他的父母不会。
然而在他自杀之前,一个陌生男人突然出现在海滩上,讲起了流体力学。
“你是工程师吗?”他问。
“专业是能源动力,研究方向是光谱分析,ser-ducedbreakdownspectrospy,简称libs。”宋宇驰的声音带着“看我示范怎么介绍研究课题”的一本正经,随后又突然压低嗓门,神神叨叨地说,“我告诉你一个秘密。”
为什么要告诉他秘密?
“我其实,”宋宇驰小声说,“并不想做演员。”
这话莫名其妙,听得年轻人皱起眉。
“我今年博五,本来应该在论文答辩,找工作,结果我却跑到了这里,”宋宇驰说,“肯定要延毕了。”
年轻人“哦”了一声,仍然不知道他说这些干什么。
“他们都觉得我延毕是因为不务正业,脑子里净想着演戏,”宋宇驰说,“大三的时候,我就因为戏剧社排练,耽误了申请,没有出成国。”
年轻人困惑起来了:“你刚刚说你不想做演员。”
“嗯,”宋宇驰说,“它只是我的一个借口。”
顿了顿,他继续说:“我延毕,是因为我写不出像样的毕业论文,写的太烂了,就连我都知道靠它绝对毕不了业。大三的时候也是,我每天都在背单词、做题,但就是考不到那个分数。我四处宣扬我喜欢演戏,只是想安慰我自己,安慰我父母,不是我做不到,是我没尽力而已。”
父母从小就认为他“有天赋”“很聪明”,墙上的奖状,柜子里奥数的奖杯似乎都能证明这一点。
周围人说他是神童,每次见他都要夸赞一番。父母把手搭在他肩上,露出骄傲的笑容。
他们都说这孩子一定前途远大。
但是,随着年龄的增长,在更高的平台上,那点童年的小聪明早就不够用了。他最终只是一个“小时了了,大未必佳”的方仲永,过去那些称赞和惊叹再也回不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