元封六年孟夏,长安的晨雾裹着新麦香漫过宣平门时,王三已在东市支起酒摊。松木案板上摆着五只粗陶碗,碗沿沾着隔夜的酒渍。他掀开草编酒帘,露出背后五口青铜酒瓮,瓮身上新刻的算筹纹路在雾中若隐若现:"列位街坊瞧仔细喽!这是少府新颁的均输式官酿酒,每瓮用粟米三斗、曲药半斤,按《九章算术》的盈不足术配比,童叟无欺!"
隔壁肉铺的张屠户拎着铜勺过来,勺柄还滴着羊油:"王老三,你这青旗白纹的酒,真比醉仙居的状元红便宜?"王三用袖口擦了擦酒瓮,露出底部的火漆印:"昨儿个酒署的小吏刚来过,每斗酒官定十六钱,哪像钱醉翁那厮,掺水还卖二十钱。"说话间,雾中传来哭号——西巷李嫂子披头散发撞翻菜担,怀里的空酒坛滚出老远,坛沿残留的暗红液体在青石板上洇出紫斑。
朱轮华毂的軿车停在街角,车帘微动,露出刘妧手中的算筹筒。筒身刻着太初历的节气刻度,拇指摩挲处已包浆发亮。"公主,这是今晨各亭送来的中毒名录。"赵禹趋步近前,官服前襟的呕吐物已干结,腰间"酒榷官"的铜牌蹭着车辕,发出细碎的金铁之音,"槐里县的宴席上,有人喝了醉仙居的酒,当场眼口鼻流血——县丞说,那酒甜得发苦,像泡过铜钱。"
车驾转入少府酒署时,三十六坛私酿正被卸下车。搬运的兵士皆用布巾捂住口鼻,坛口"私酿"的黄纸被晨露洇透,底下隐约可见荧光绿的斑痕。刘妧踩着丝履跨过门槛,见署内官吏围在陶案前,案上摆着七只剖开的死鼠,鼠腹青紫——正是用《神农本草经》"以鼠试毒"之法查验的结果。赵禹撩起内衬,露出上面用墨线绘的算筹图:"这些酒的封泥,经都水监比对,用的是龙首渠堵渠的石灰土,掺了三成细沙。"
"阿姊!快看这个!"张小七抱着蒸馏器闯进来,少年人额角沾着算学馆的槐树叶,"昨儿在馆里按《汜胜之书》酿试酿酒,发现醉仙居的曲药里掺了蓼草灰和皂角末!"他抖开算筹袋,倒出半块碎曲,里面果然混着暗红粉末,"这样酿出来的酒,头三日香得勾魂,过旬日就烧心蚀喉。"
未时三刻,醉仙居的酒旗如同一团血渍,悬在烈日下。钱醉翁拄着镶玉酒瓢站在门前,五十名酒保的红衣上绣着变形的"酒"字,仔细看竟是匈奴狼首的变体。"孝文皇帝时,我家老爷子就在这东市开坊!"他冲刘妧的车驾甩瓢,溅出的酒液在地上"滋滋"冒烟,"现如今算学队说我酒里有毒,有本事叫太史令拿浑天仪测测?"
刘妧下车时,算筹筒在袖中轻响,露出"桑弘羊制"的刻痕。她接过赵禹递来的羊皮纸,上面用朱砂圈着中毒者的症候:"《黄帝内经》云,诸痛痒疮,皆属于心,此乃木毒攻心之象。"说罢取出青铜滴漏,将醉仙居的酒与官酿酒分别滴在蔺草纸上——前者晕出暗黄圈,边缘泛青;后者凝作圆点,晶莹如露。
酒窖里潮气熏人,刘妧按住犀角香牌,鞋底碾过发霉的粟米,发出"簌簌"声。墙角堆着岭南运来的豆饼,虫蛀处可见蓝绿霉斑,混着一股酸腐味。"去年大司农明诏,霉变谷物需暴晒七日方可入仓,"她用算筹挑起一块豆饼,碎屑落在青石板上,引来几只蚂蚁,瞬间翻肚皮而死,"钱翁可知,按《田律》,此等粮食当焚于野,敢交易者笞五十?"
钱醉翁的山羊胡抖得像漏风的酒瓢,忽闻身后"咣当"一声——霍去病踢翻暗格,露出二十余坛绘着狼首的酒坛。坛口封泥虽被刮去字迹,边缘却留着匈奴文刻痕。"都尉且看这封口。"刘妧展开从坛底揭下的帛书,上面用粟特文写着"月氏商队收,三坛换良马一匹",落款处盖着模糊的狼首印。
申时初刻,王三背着空酒坛冲进酒署,肩头"保真酒浆"的布旗被酒液蚀出蜂窝状的窟窿。"小人照少府给的《酒曲法式》酿的酒,"他掀开坛盖,米香混着麦仁的清甜扑面而来,"每斗米用曲二两,浸曲时要朝东拜三拜,酿足七七四十九日。。。您闻闻,这才是正经粮食酒!"他掏出火镰,滴酒于铜盏,蓝焰腾起时竟无半点青烟。
"这是掺了硝石和石胆。"杜翁拄着枣木拐杖立在门边,老人腰间的牛皮酒囊上,绣着已失传的"酒星图",二十八宿按酿酒时令排列,"老朽祖父在河间王府当差时,酿的河间春要埋在梨花树下三年,哪像现在。。。钱醉翁那老狗,为了出酒快,竟往曲里掺烧碱!"
酉时三刻,少府酒坊的烟囱冒出青烟。刘妧亲自将按节气收割的粟米倒入蒸桶,张小七握着铜勺调节火候,眼睛紧盯着日晷——申时初刻下曲,酉时初刻开蒸,晷针的影子分毫不差。钱醉翁的"状元红"与官酿酒同时蒸馏,冷凝管下的陶碗里,前者浑浊如泥浆,浮着油花;后者清冽似冬雪,泛着谷物的金黄。
"来,尝尝。"杜翁推过两碗酒,王三凑过去,官酿酒里有《诗经》"为此春酒,以介眉寿"的醇厚,而私酿酒则混着刺鼻的酸味,像极了他去年在玉门关外喝过的胡人马奶酒。钱醉翁忽然瘫坐地上,腰间掉出本羊皮小册,封皮内侧用朱砂写着"右贤王亲启",内页记着"每岁秋日,以毒酒换胡骑,可省粮十万石"。
亥时,酒坊的牛油灯将众人影子投在墙上,宛如一幅《酿酒图》壁画。刘妧用算筹在竹简上列出公式:"甲醇沸点六十四又七分之三度,乙醇七十八又三分之二度,分馏之时,需守至酉时三刻,待水温升至二十一度。。。"杜翁忽然从怀里掏出泛黄的绢书,正是失传的《杜康酒经》,扉页绘着蒸酒图,与眼前的青铜蒸馏器一模一样,连冷凝管的弧度都分毫不差。
子时,赵禹捧着密旨进来,黄绢上的朱批"酒榷官营,敢私酿者没其家资"旁,盖着"天禄永终"的御玺。随旨附来的军报里,用朱砂圈着去年秋的记录:"酒泉都尉报,有商队以酒换马,每坛易匈奴细作一名。"赵禹翻开另一份竹简,声音发颤:"这是中毒而亡的戍卒名录,其中有个叫李顺的,正是钱醉翁酒坊的前酿工。。。"
卯时,第一滴官酿酒落入陶碗,在晨光中如琥珀般透亮。刘妧将刻有"甲醇零"的青铜牌嵌入蒸馏器,牌面纹路与杜翁家传酒经的暗纹严丝合缝。钱醉翁被押解着经过酒坛,看见自己用来装神弄鬼的"酒神咒"黄纸,正被舂成纸浆,拌入新制的酒曲——少府考工室早已验明,那纸上的朱砂不过是黄土掺了鸡冠血。
晨雾渐散时,张小七在酒署门前支起木案,教小商贩辨认官酿酒的防伪纹:"看见没?这算筹摆成的酒字,迎着火把看,能透出天禄二字的暗纹。"王三摸着新领的官酿执照,发现上面的"少府酒榷"印鉴,竟与自家祖传酒坛底部的刻痕一模一样——那是曾祖父在文帝时当酿工的记号。远处传来更夫打更声,混着算学队少年的歌声:"算学曲,酿清泉,一斗粟米酿真仙;甲醇毒,石灰奸,算筹一划现青天。。。"
杜翁舀起一勺官酿酒,酒液流过竹勺时发出细碎的"叮咚"声,如同未央宫前殿的铜漏。他忽然想起祖父临终前攥着他的手,指甲掐进他掌心:"记住,粮为酒骨,水为酒血,曲为酒魂。如今的人啊。。。唉。"此刻,张小七正用算筹计算下一批酒的曲粮比例,王三在旁帮忙拨弄,竹筹相击的"噼啪"声,比酒保们的"酒神颂"更让人踏实。
东市的胡商们围拢过来,粟特商人穆罕默德捻着胡须,用生硬的汉话问:"这酒。。。有波斯银币的纯度?"王三哈哈大笑,指了指酒瓮上的算筹纹:"比银币准当!每粒粟米都是太液池的水淘过,每勺曲药都是按日影算出来的!"说着舀了一碗酒,碗底映出他眼角的笑纹,"您尝尝,这才是大汉的酒!"
长安城的晨钟响起时,刘妧的车驾已行至横门。车窗外,满载官酿酒的牛车正驶出城门,车轮在石板路上碾出算筹形状的车辙——那是少府考工室新制的"均输轮",每道纹路都按着勾股定理设计。远处的霸水河畔,漕船扬起青帜,上书"官酿保真"四个大字,顺流而下,将这澄清的酒液送往河西、送往岭南,送往帝国的每一个亭障烽燧。
街角的酒肆里,老卒陈三捧着一碗官酿酒,手背上的箭疤在阳光下泛红。他仰头饮尽,忽然拍着桌子大喊:"这味!跟俺当年在漠北喝的军酒一个样!那时节。。。哎,那时节的酒,可没这么多弯弯绕绕!"周围酒客哄笑起来,有人敲着酒碗应和:"如今有算学队盯着,咱们只管喝个踏实!"
钱醉翁缩在囚车里,透过木栏望着渐远的酒署,忽然想起三十年前,自己还是个挑着酒担走街串巷的少年。那时他酿的酒虽不名贵,却总被邻里夸"有粮食的厚道"。直到那年遭了灾,官府催缴酒税,他不得已掺了点生水,竟发现这样的酒卖得更快。。。此刻,囚车碾过青石板,他听见自己的牙床在打颤,混着远处传来的《酒榷歌》,像一曲送葬的挽歌。
晨雾散尽,阳光铺满长安的街巷。王三的酒摊前又聚了些主顾,有个书生模样的人指着酒瓮上的算筹纹问:"这纹路,可是《九章算术》里的衰分术?"王三挠了挠头:"俺不懂那些学问,只知道按这纹路酿的酒,喝了不闹心。"书生笑着点头,掏出竹简记下:"太初六年夏,少府行酒榷之法,以算学正酒品,民始得饮真酒。"
杜翁站在酒署门口,望着张小七教酒工们调试冷凝管,忽然老泪纵横。他从怀里掏出半块碎曲,那是方才在钱醉翁酒窖里捡到的——曲上刻着模糊的"酒星"二字,与他家传的酒经扉页暗纹相契。"原来。。。老祖宗的法子,都藏在算筹里了。"他喃喃自语,用袖口擦了擦眼,转身走进酒坊,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,像一根古老的酒筹,丈量着大汉的岁月。